李沐邪。

那般張揚狂傲，那般邪魅狂狷，那般放蕩不羈，竟是一點沒變。無怪當日末十九問我五萬年會讓一個人改變多少，竟然也是故人。

十九君，五萬年前一別，你將我看做敵人，那麽這五萬年，你又變了多少，你的心中，可還放不下他？

我的腦袋接受了太多信息，混亂不堪，幾乎憶不起今昔幾何。

婉矜回頭看了看我的方向，眸間柔和，眼底閃爍著作為天下之母的大慈悲：“青提，你確信，你愛的是我？”

“你或許只是覺得虧欠，五萬年前，你對我只有夫妻名分，五萬年後，你不過也是覺得對不起我。堂堂東華帝君，不負世人不負天理，單單虧欠了我一個。你想清楚，這些年陪著你，給你帶去歡樂，甚至改變你的性情的，那都不是我。你要我，這世間就再也沒有她，你可舍得？”

我的心裏苦澀難言，如果說我先前不懂得感情，那是我不想去懂，然事到如今，我卻再不能無視自己的感情，對東華的依賴，已經形成了習慣。而他如今所說每一句想要放棄我的話，都深深地傷害我，比之當年母親的拋棄，更加讓我難以忍受。

東華，你說過，只要我乖，就永遠不會拋棄我。

四周很安靜，我並沒有聽到東華的回答，擡頭去看他的臉，那張絕色的容顏布滿了不知所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東華，我讓你這麽為難了麽？

我定定地看著他，忽然覺得身上一陣拉扯，再回神時，竟有了身體的實感，回頭，方才我漂浮的地方，有雍容華貴的女子，淡笑著看著這一切。

“我……不！我愛的一直是你！我怎麽會愛上別人。我們同生於天地間，誓將眾生所居變作樂土。這樣的情誼，是任何別的什麽都比不上的！”

東華的沈默結束在他急切的表白中，我覺得有溫熱的液體迅速而密集地灑落在我的手背上，看著他的眼神亦有了些許悲憫：這男子，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愛。

我回頭看向婉矜，但見她的目光溫婉迷戀，對著東華的身影做了個口型：傻瓜。

一如五萬年前，那個戰火連天時刻的訣別。

頓時心內酸楚，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婉矜，我擡手摸過臉頰，晶瑩一片，連聲音也忍不住哽咽開來：“東華，我這一生被人拋棄，五萬年前是你為了眾生，七百年前是我母親為了地位，六百年前是青檸為了愛，而今你卻說你也是因為愛。可笑可悲，難道愛就比別的高尚？難道愛就比較容易得到原諒？”

是誰說，打著愛的名義去傷害別人，就是至高無上？

東華怔怔地看著我，甚至忘記了自己一直握著我的手，此時因為震驚抽離開來，如同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你？！你是……善兒？”

“怎麽可能？你怎麽會是善兒？”

竟連見都不想見到我，我低頭良久，壓抑著內心的酸楚不堪。回身看了一眼婉矜，她回我一個悲憫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化作一道微光，進入我的體內。我的靈魂不完整，你是我的一部分，只有你在，我所做的決定，才不是我一個人自私的決定。

“東華，”我艱難地開口，“事到如今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你對我做過什麽，我……忘記了什麽？”

人的記憶，就好像一個完整的圓，每件事都有前因後果，倘若有人刻意修改，就如同一個謊言，若不是真實發生的經過，縱然是多麽厲害的文字功力，那總會有破綻，七百年前我的記憶並不是很明確，畢竟作為一個肉眼凡胎的人類幼童，我那時候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存這段記憶。

但零零星星的幾個片段，卻叫我每次回想都疑心百出。我單記得我於宮鬥中被殺，後被東華所救，這記憶就好像被什麽人擦去了過程，只剩下個頭尾，外加一些強烈的深刻的印象。

這記憶斷的太整齊，不由得叫人生疑。

那時候，為什麽我的魂體會長大，為什麽會招來東華，為什麽會在我強制回想的時候，看到一些火紅的可怕的影像？

又為什麽，如今我在看到李沐邪時，那麽熟悉？

五萬年前，我與東皇撞進東皇鐘，這之後的五萬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七百年前，又發生了什麽？！

這之後接觸我的只有東華，我雖不想懷疑，但卻不得不懷疑。

東華一直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臉上交織變化著痛苦與震驚，半晌都無言。

我終是嘆口氣，既然事到如今，似乎也沒什麽需要計較的了。東華，我這條命是你給的，如今，還給你，我們兩不相欠罷。

“罷了罷了，不管你曾經或者現在愛的是我亦或是她，都沒有意義了，東華君，這是我們的決定，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都不會再愛上你。”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支配著我的是誰的靈魂，還是我們其實已經真的變成一個了，我的笑容溫婉，悲憫地看著東華那一臉的震驚苦痛，直到縱身躍下莫忘池，這般笑容都沒有從我臉上消失片刻。

再見了，東華君，想不到我這七百年，竟與這莫忘池糾纏幾番，終究躲不過這樣的歸宿。

萬物，皆有因果緣分。東華君，我們緣盡於此。

我翻身跌下莫忘池，井中罡風毫不留情地撕裂著我的身體，我似乎聽到婉矜念了句什麽，瞬間一切疼痛不在，身邊景色輪番而換，似乎有什麽正在自我身上流逝而去。

雲海下紅塵滾滾，我自漆黑的井中而下，為何下落中，竟能看到夕陽西下，紅霞漫天，甚至星月落子，波光瀲灩？

難道這便是人的一生？生命盡頭，卻有如此璀璨奢華景致為伴，也不枉我這一生活了七百年。

此時耳邊交替著的焦急呼喚，亦真亦幻，漸漸地分不明朗，我此刻是在夢境，還是仍在現實。

“善兒！！”

“上善姐姐！！”

陌黎？

這星光，若是我對搖光的懷念，這幻聽，便是我對陌黎的不舍吧。

搖光，我走時扔下狠話，若你不知休息，便再不踏入你的星殿，那是因為擔心你。陌黎，你說你感應到此事對你的威脅，莫不是少了我這個玩伴，會覺得孤獨？

我閉上眼，想起許多年前，東華領著我，自昆侖鏡裏望著世間百態。

“東華，這九重天下，是什麽？”

“傻孩子，這下面是萬丈紅塵。”

“紅塵是什麽，是不是我先前為人時住的地方？”

“是啊，善兒，你喜歡方諸山麽？”

“喜歡啊，有東華的地方我都喜歡。”

“那麽，就千萬小心不要掉下去哦，要是掉下去，就再也見不到東華了。”

是麽，掉下去，就永遠見不到東華了啊。

“婉矜，我們會消失麽？”

我將手放在心處，感受著身體裏什麽在漸漸流逝，我本以為流逝的是我的生命，然我手指所到之處，居然感受不到婉矜的存在。

這感覺，如同七百年前那個火光映滿天空的下午，隨著東華那聲清嘯，自我體內離我遠去的什麽。

有什麽，不在了。

“婉矜？！”我急切地呼喚她，下落中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如同哽咽。

四周只聽得到罡風四起，除卻保護著我的那股氣息，我幾乎要懷疑婉矜是不是真的存在。

原來，連你也不要我了麽，婉矜……

“善兒，不要怕，你不會消失。”那聲音虛無縹緲，我忽然變得恐懼起來：“婉矜！婉矜你要做什麽？你不會不要我的對吧？你說過要一直陪著我的對吧？”

“對不起……善兒，這些年陪著你，我怎麽能看你消亡，我們本就一體，將我的能量全都給你，這世上，便再沒有婉矜這個人了。”

我恐懼地顫抖，於下落中看到自己的淚，被罡風劃過，變作細碎的晶瑩，消散於天地間：“不要！婉矜，你不要離開！你們，為什麽都不要我，為什麽都要拋棄我，讓我一個人呢？我會怕，會孤單，會難過的啊！”

“傻孩子，我不走，以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婉矜永遠與你同在……我便以我上神之身下此詛咒，讓你得以入輪回，那麽，我們的魂魄，便完整了。”

婉矜啊。

你可知，自己的一部分離開，是多麽讓人心痛的事情，你怎麽忍心，讓我一個人存在於這浩渺天地間。

我閉上眼，身體連同精力都漸漸消散，那個不再清晰的溫婉輪廓，慈愛地引導著我再入輪回。

李沐邪，你可記得當初你讓我回答，若是蒙此傷害，可後不後悔？

那麽，我便回答你，我，後悔了。

悔在我發覺之前便陷之太深，若我當日信你一分，抽身而退，此時便不會遍體鱗傷。我愛的人覺得我不應該存在，我在乎的人為了我煙消雲散，我心疼的人，將要再次回歸億萬年寂寞。

天地萬物，這七百年不過過眼雲煙，如今一如五萬年前，只身一人，踽踽獨行。不是我的，終究不能強求。

悟之晚矣，五萬年前，尚有人陪我灰飛煙滅，五萬年後，天地間，終究只剩了我一個，再入輪回。

“上善姐姐！！！！”耳邊撕心裂肺的一陣慘叫，讓我千瘡百孔的心猛然糾起。

陌黎——

我睜開眼，似乎看見金光閃爍，一條巨龍騰空而起，因著他身為龍族的眼淚，大雨磅礴而下：“上善姐姐！你又不要陌黎了！你怎麽能三番五次扔下我！你怎麽能在我面前，不問我的感受，跳下萬丈紅塵！你說過，要與我一起長大的！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數，怎麽可以不要我……”

陌黎——

我的指尖已然透明，卻忍不住去觸碰他金光四射的龍鱗，笑道：“陌黎，我終於看到你長大的樣子……你不要哭，我又不是要魂飛魄散……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但願，終身不見，我才不會，再次傷害朋友。

一聲龍嘯驚天動地，四海震蕩天地動搖，陌黎嘶吼一聲，瞬間光芒不在，化作先前的細小蚯蚓的樣子急速向著下界落去，我吃了一驚，但見一道星光墜落，那人眉眼柔和，分明眼中哀傷落淚，臉上卻依舊笑如春風，他將陌黎接住，故作輕松地笑：“我知你心意已決，要離開這個傷心地，你放心，阿黎我會幫你照顧，你只管……照顧好自己……”

話到後來已近哽咽，我的心有如被撕扯，疼得無以覆加：搖光，為何到如今，你依舊顧及著我的感受，怎麽那麽傻，那麽傻呢……

從來沒見過哪個人，微笑著流淚，哀傷至斯。

搖光，最後的最後，你依舊不希望我擔心你麽。那麽陌黎，就拜托你了。

這孩子，如今還不是蘇醒的時間，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他沖破一點封印現出原形，已是萬幸，但願他一直這樣子，莫要有必須要打破封印的那天才好。

陌黎，姐姐喜歡你這樣小小的，單純的，長不大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這一卷就這麽完結了，目前沒有說清楚的只有東皇鐘內到再世為人被東華撿回去之前那一段記憶。

然後寫這章的時候我是被虐到了，不知道有沒有虐到你，沒有的話，只能說一句小可能力不足，請看官見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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